人类对世界的理解,从来不仅是事实的积累,更是视角的演化。
科学史上一次又一次的重大飞跃,往往源于对“观察立场”的根本变更。
先说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,地心说与日心说之争。
- 在托勒密时代,将地球视为宇宙中心并无不妥。这种以人类直觉经验为基础的体系,在可观测的有限星空下,确实可以通过均轮、本轮、偏心点等机制,构建一个自洽且预测力不弱的模型。
- 如果我们站在古希腊人类的认知条件下,不该苛责托勒密——他并未否认世界的秩序,只是选择了一个复杂、局部但忠实于肉眼观察的“坐标原点”。
直到哥白尼、开普勒和伽利略的出现,太阳被移至中心,复杂的本轮与均轮骤然简化为椭圆轨道,天体运动获得了更深刻的解释力与结构美感。
这不仅是天文学上的进步,更是人类认知中的觉醒——不再将“我所站的位置”当作“世界的本质”,而是愿意让位给“结构中更自然的位置”。
所有立场都是合法的,区别只在于优雅和简洁。
这场立足点之争并不仅限于宇宙模型。
在度量单位的发展史中,我们也可以看到一条从“人心说”走向“宇心说”的清晰轨迹。
- 英尺、英寸、掌宽、肘长——这些“人体度量”的单位系统,是典型的以人为本的“人心说”。
- 它们诞生于农业社会的经验累积,方便实用,但缺乏可复制性与一致性。
一个“Foot”究竟多长?是国王的脚还是裁缝的脚?一个“Stone”究竟多少公斤?在不同地区答案可能不同。
这种人本位的体系,在面对现代工业与全球科学时,逐渐显出它的局限与混乱。
法国人看出了问题,决定从地球入手。
法国大革命后的米制改革,是一次摆脱“人心说”,走向“地球心说”的尝试。
科学家们将“米”的定义设为地球子午线长度的千万分之一,希望以地球这个更普适、稳定的天体作为度量基准。不仅英国人说了不算,连法国人也说了不算。
于是这个普世“度量法”就和其它自由、平等、博爱一同成为普世价值。
不过,尽管“地球”听起来宏伟,但它仍是物理宇宙中的局部结构,仍受到地壳变动、不规则形状、重力扰动等因素的影响。
到了20世纪,人类终于迈出了下一步:不再依赖地球本身,而去依赖“物质的自然属性”。这次是“物质心说”。
- “千克”不再是巴黎金属块,而是基于普朗克常数的定义;
- “秒”不再是地球自转的分割,而是由铯原子的跃迁频率定义;
- “米”也被重新定义为光在真空中走过的一段时间路径。
这是一次根本的飞跃:度量单位不再以人类或天体的宏观结构为基础,而转向了原子、光速、能量这些物质本性。
我们不再问:“一米有多长?”
我们开始问:“光在299792458分之一秒内走了多远?”
我们终于走出地球,把环球普世价值变成物质世界价值。
然而,即便如此,今天的国际单位制(SI)中,仍残留着种种“怪异的常数”:
- 光速的数值极大,万有引力常数极小,阿伏伽德罗常数是一个庞大的指数,
这些数看似准确,却始终无法解释“为什么是这个值”,也无法被推导为更深规律的必然结果。
这正说明:我们的“心说”之路还未到终点。
真正的“终极心说”,应该是一个以宇宙本身为坐标系、不依赖任何人为单位的结构体系。
- 在那个坐标系里,光速不再是一个数值,而是一种几何恒定;
- 普朗克常数不再是输入,而是自然的“像素粒度”;
- 万有引力常数不再是物理调参,而是空间结构的弯曲率之一。
即使我们已经摆脱了人的脚,摆脱了地球的腰围,转而相信原子的心跳,我们仍未到达最后的平衡点。
这些常数还没有简洁地“浮出几何之海”,说明我们还不是“宇宙的原住民”。
真正能写出最简法则的,也许要等我们跳出太阳系之后,才有机会完成。
从人心说、地心说,到物质心说,再到宇心说,是人类认知不断切换立场的过程。
我们不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大的中心,而是逐渐理解:
真正的“中心”不是人择的坐标原点,而是结构对称性之源;不是“站在哪儿最方便”,而是“在哪儿一切最简洁”。
当这一天到来,我们将不再面对一个常数堆砌的世界,而是一个因其内在秩序而自然优雅的宇宙。